这是在美国……周萍是粒子物理学博士研究生魏丹青的妻子,很漂亮也很放荡;她终于“失踪”了。之后,便是魏丹青被害,艾小娴的住处被炸——艾小娴虽幸免于难,但那个刚刚借宿的郑莉莉,则于冥冥之中不明不白地领受了灾祸,而“导演”了这一切的周瑛,却在大幕落下后不慌不忙地安排自己的告别与“重新开始”。这是主人公们的结局,也是小说的结局。这个结局或走向结局的过程是残酷的,也是让人感到茫然与心寒的。是的,这是在美国,但确切地说,这是中国人在美国上演的富有中国特色的人生悲剧——
留学生生活或中国人在美国的生活,诸如此类被称为“域外题材”的小说,已成为中国文学界的一道常见的风景。但王小平的这部《白色圣诞》,则是我读到的同类题材小说中最好的之一。在当今小说世界中,《白色圣诞》虽然称不上是最优秀的那类小说,但就“提供”而言,无论是作品的独特性,还是其中所可能的思情启示,或者是那种富有疏导意味的精神震撼,却能作为阅读事实而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从小说的叙述整体可以感觉到,作者拥有相当出众的文学才能,而这种才能首先在于她的机智与诚实:她只是依托她所理解的异域背景,从而描写了以中国人为主体的生活,或者说,她只是凭借自己的体验讲述了中国人在美国的故事。这是作者的长处,她发挥了自己的长处。当然,作者的长处还在于她的小说叙述经验,无论是结构脉络、人物线索,还是悬念设置、情调把握,都显示出相应的文学造诣。可以想见,这部小说既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通俗小说”,也不是那种时髦到了自觉不自觉地狭小了阅读柴门的所谓“新潮小说”,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白色圣诞》是一部引人入胜的小说,然而它又不是一部仅仅为了追逐“好看”的小说——应该说,这是一部无奈而又犀利地剖露了人性过程的小说,一部展现人的生存状态的小说,一部感情细腻、描写生动的小说。至于小说所刻画的,是美国人还是在美国的中国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或者是崇高率真的人还是无耻虚伪的人,我以为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在这颗星球上,大家拥有共同的名字,那就是“人”。
《白色圣诞》的品位或意义,就在于小说对人、对人性过程所作的描写,而人的变化(渐变或剧变)及人的命运,则又构成了这部小说的主体内容。小说中的人物,如魏丹青、艾小娴、郑莉莉、周萍、周瑛等,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过程,但只有当每个人物的过程置放在整个人物关系的网络时,个人的过程才可能产生小说意义上的审美价值。重要的是过程,而不仅仅是“前因后果”。譬如说,魏丹青、艾小娴,还有那个嫁给了退休老人(华人)的郑莉莉,都可以认为是受害者;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害人的周萍、周瑛两姐妹的人生旅程中,也包含着“受害”的因素。然而在我看来,这一切还不是最重要的,或至多是出于小说故事情节的需要,因为在一般侦探个案中,也可以把这种“前因后果”讲述得清晰明了,甚至严谨而极富逻辑性,但它只能是“报告”而不是小说。小说的意义在于经由人性过程或人的命运过程的描写,而使读者从中感受到一些什么。
相对而言,小说对于魏丹青与艾小娴的人性过程的描写,是细微而富有悲剧气息的,尤其是受阻的感情在备受折磨之后,终于使我们感受到了美好的人性是怎样被摧残的。照例说,无论魏丹青还是艾小娴,都属于那种善良的、富有独立奋争精神的佼佼者,但这一切似乎都与我们看到的命运无关。命运是一种无规则可言的残酷游戏。尽管不安分的周萍受到了惩罚,但她的姐姐周瑛,却终于步出“困境”而如鱼得水,并不择手段地“导演”了杀害魏丹青的惨剧,以及把无辜的艾小娴作为报复对象,而更为无辜的郑莉莉也牵扯着遭受非命之祸。诚然,让人看重的仍是人性的过程,即人性被扭曲、被毒化的过程。其实,周萍也罢,周瑛也罢,她们的放荡、恶毒或寡廉鲜耻,是在生活中变化发展而成的,或是一种嬗变的结果。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了本来脆弱的人性是怎样的不堪一击,而人性的丑陋又是怎样地急剧膨胀。于是,我们又涉及了小说评价中时常触及的话题,那就是人与生存环境的关系——《白色圣诞》描写的美国不是天堂,但周氏姐妹的“成长史”或“心史”,并不仅仅是因了她们所置身的环境是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而可以简单地“一言以蔽之”的。说到底,依然是人与生存环境互相刺激或互相适应的结果。周氏姐妹之所以“成为”后来的模样,重要的缘由还在于她们自身——就此而言,小说所诉诸的描写是相当成功的。又如那个远渡重洋而嫁给耆老的郑莉莉,她的凄楚、委屈、压抑、乃至最终的结局,都包含着可同情的成分,但就在这个流淌着辛酸的过程中,我们不是也同样感受到了一种人性的失控或盲目,一种开始就被扭曲了的人性因素吗?
《白色圣诞》的题旨自然不在于或主要不在于证明美国不是天堂的真理,而只是向读者传达了一种体验,或一种人的生存状态——尽管是一些在美国的中国人的故事,但它毕竟体现了人类的某些共同性。